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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亦绾似乎总是做着同样一场梦,她梦见自己曾经用香烟盒里银灰色的锡纸折成的纸飞机又一只一只地重新飞回到了自己的脚边,在山月的清辉下,在萤火虫漫天飞舞的草地里,她拉着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的手不停地在山间奔跑着,那时的她只顾着疯跑,以为身后的那个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城市里来的男孩一定也和她一样,满天满地都是欢喜的。
她不知他是何时松开她的手,而当她终于累到想喘一口气的时候,才发现颤颤巍巍的自己早已身处万丈悬崖,她的手心空荡荡的,她看见无数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向自己蜂拥而来,麻木的,血淋淋的,无辜的带着怨气。
而每当这个时候,亦绾都会心惊胆寒地从睡梦里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地坐在床上,将膝盖紧紧地蜷缩在自己的臂弯里,看着月光一刀一刀地将过往的难堪和哀伤纷纷剜去,那种挑心刺骨般地疼,像生生地往骨肉里嵌下一枚铁钉,“铛铛铛”
,敲碎了的骨头,一截一截地,硬生生地敲进去,掏心挖肺,万劫不复。
菲菲说,其实梦都是反着来的,也许那一只只青葱年华时飞走了的纸飞机又重新飞回来了,是预示着初恋失利的萧亦绾同学桃花运即将来临呢。
在阮家明携着自己的粉红佳人飘洋渡海飞往另一个国度的时候,菲菲总是大言不惭地搂着亦绾的肩膀说,世上好男人多的是,何必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呢,亦绾抿着嘴儿用纤细的食指戳了一下菲菲的额头,呛笑着说道,“还说我呢,我数数哈,但就这个月你就为你家的那棵歪脖树林大医生寻死觅活了三四次了。
不对不对应该是五六次,我数数……”
亦绾一边摇头晃脑地掰着手指头,一边嬉笑着和菲菲打闹着。
林正宇自从从A市医科大学毕业以来,就进了本市一家最富盛名的市立医院进行为期一年的医学生的实习。
大概是在上个月不久,林正宇才正式通过医院的实习考核,考取了普外科的执业医生资格,但听菲菲说,从执业医生到主治医生还是需要一段漫长的磨砺的过程。
其实,亦绾虽然和菲菲腻在一起的时光非常多,逛街,吃火锅,看电影,去游乐园玩海盗船,菲菲都爱把亦绾给拉上,但是一年到头,亦绾却很少能看见林正宇的影子。
虽然林正宇的性子打从亦绾认识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是属于那种沉静内敛型的,话不是很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
也许是由于家境悬殊的关系,菲菲的父亲似乎对这个准女婿也没有给过多少好脸色。
菲菲每次死拉硬扯地把林正宇带回家的时候,柳培东似乎只是从老花眼镜里抬一抬眼皮看一下而已,直到林正宇闷声闷气地喊了一声“叔叔”
,柳培东则象征性地点一点头,然后继续埋头在报纸里,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
每次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柳培东都会丢下碗筷吃两粒治老胃病的药就回屋去看新闻联播去了,而林正宇的筷子却还停留在夹菜的空隙里,不知何去何去,仿佛是一种羞辱,他垂下眼睑的时候,菲菲忽然有一种破口而骂的冲动,即使是自己的父亲,她始终不能容忍他对自己最最深爱的男人的这种态度。
而每当这个时候,林正宇都会在桌肚底下紧紧握住菲菲的手,他向来都知道菲菲的脾气,他不希望大家都陷入这样一种僵持到荒唐的局面。
菲菲的狼狈不堪和林正宇的冷静对峙,在商场里游刃有余了那么多年的柳培东怎么看不出来两个年轻人对待生活刁难时的态度,奋斗了大半辈子,他只有菲菲这么一个至亲的宝贝女儿,对于女儿未来的婚姻,他当然希望找一个事业有成又成熟稳重的东床快婿,他只是在考验,考验着这个年轻人的耐力和对女儿以及对这段感情的态度。
林正宇将筷子重新沉着冷静地架子珐琅瓷贴边花纹的瓷碗上的时候,坐在菲菲身边的徐晟屿似乎一副看把戏的模样把那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他一边假装正经地咳嗽着,一边旁若无人地继续往碗里夹着糖醋排骨,菲菲没好气地用筷子敲了一下徐晟屿的头说,“吃吃吃,就知道吃,早晚有一天不得噎死你。”
徐晟屿嘿嘿地把糖醋排骨往嘴里一塞,然后求饶似地嘻笑道,“姐,您老人家就消消气吧,谁让你带回来的不是一个高富帅呢,也难怪柳叔叔……”
菲菲正抓起一支筷子要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徐晟屿身上砸去的时候,徐晟屿那小子早已经跟只猴似地机灵地跳到旁边的大理石镶嵌的穿衣镜前捯饬着他那个抹了半瓶子发胶的发型去了。
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亦绾自从初八来公司上班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过家了,听母亲说,瓜渡村似乎要拆迁了,但村政府一直没有个准信儿。
虽然说政府肯定会给老百姓安置房,但在一方水土的养育之下,多多少少会对这寸土地存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
那个水跳板上满嘴的牙膏泡沫哼着黄梅小调的清俊少年,那个在葱茏的盛夏里荷花绿盏里蹿出来的萤火虫和满池塘的蛙鸣声,乌篷船满驮着雪白的米袋子从月洞桥下咿呀摇过,划下一条条明晃晃的碧痕。
从雕花窗棂子望过去,那烟雨空濛里粉湖黛山,恍若那绣绷子里针脚精致的湘绣,而二狗子,小俏妞,小泥鳅还有她和阮家明却成了刺绣里最美的少年少女。
虽然隔了这样久的时光,很多东西都渐渐变得模糊,儿时一起玩过过家家,跳过皮筋,唱过马兰开花二十一的玩伴,和二狗子一起用网兜捕着的屋檐下的蜘蛛网,还有那夏季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洋辣子,太多东西如今想起来都是费力的,因那些面孔都模糊地让她快忘了曾有过这一段快乐的童年和少女时光,但她的心里却始终住着一座迷雾山林,就像村上永远也忘不了的那片深井似地挪威森林。
她不知道自己蹲在山岗上哭了多久,只知道将玻璃瓶扔掉的一刹那,整个人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一般,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死死抓住不肯放下的东西,那么多的执念和再也得不到的念想被挥霍一空的时候,那种空荡荡的感觉。
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掏心掏肺,哭过之后,她抹干了眼泪,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看了很久的山月。
后来手提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姚丞昊打过来的,亦绾的声音依旧是哭过之后的沙哑,姚丞昊吓了一跳,以为亦绾生病了,就急忙担心地问道,“亦绾,你怎么了?”
亦绾按下接听键以后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山上的信号不好,时断时续的,她忽然就想到那一年阮家明为了找信号跑遍了整个山头,那膝盖上跌破的淤肿,他却紧紧地将亦绾搂在怀里,丝毫不肯说他的疼。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忽然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曾经的曾经,他也是这样深爱过她,心疼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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