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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济二年,春深夏至,江南淮岭的涟湖边又鼓起了重重叠叠的莲花花苞,秦淮的八道水路汇聚于涟湖,带来了南方所有的灵秀之气,让这里成为了江南最美的地方,严冬时是天地裹素,春夏至则雨雾蒙蒙。
今年的天气回暖得快,于是秀丽粉白的骨朵儿也要比往年结得早许多,而相应的,湖面上粉白的舫船也如诗如画地出现了。
这些精致小巧的画舫正是秦淮一带的特色,它们如莲叶一般托起了无数鲜嫩可爱的花苞,可不论这些骨朵是多么的美丽,他们都难逃赏玩亵弄、甚至凋亡枯萎的结局。
在清晨的曦光中,一座奢华高大的楼船正漫无目的地漂浮在湖心,薄薄的日光晕在青碧的瓦片和深色栏杆上,一切都美得宁静又妥帖……假如楼船中没有传来歌声的话。
这旖旎风流的楼船上竟然在唱《三声猱》*里的《哭麒麟》!
“——头顶是雷公电母卷云来,脚下是阴曹地府挟风至,呔!
只听那噼啪堂惶杂嘈咋呼,天地血泪流!”
这来自民间的杂剧选段被演绎得铿锵有力,密集的鼓点在清越的女声中被串起,呐喊一般,响彻在空旷的楼船内。
假如有一位读书人看到了这一幕——不用在江南的书院里挑,只需在平日的常客中随便选一位,他都必然要大发雷霆,痛斥这歌伎的不知尊卑与胆大包天。
“泣麟”
是个有些年头的典故了,传说在先秦时代,儒氏先师曾在旷野中哀泣麒麟之死,痛斥世衰道穷,于是流芳百世。
按照广大读书人的理解,这自然是极高洁可贵的行为,那就必然要供上书案焚香祭拜,只等吹嘘隐士大贤时方能掏出显摆,属于对贤特攻,寻常的文章奏表可不兴用。
可惜啊,这读了书的人里就是存在败类,早几年,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竟把这高贵的典故写成了杂戏,还把杂戏编入只供小民耍乐的谱子《三声猱》——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但等士人们注意到时,它已经和其他几部荒唐杂戏联合出道,风靡了街头巷尾的草台班子,屡禁难止。
《哭麒麟》已是大大的不知好歹,而现在这有辱斯文的杂曲竟被花娘伎子唱乐,那自然是罪加一等,更加的卑鄙下贱起来……
不过万幸,现在这花楼里仅有的两个人都不在乎这个。
鼓点戛然而止,高昂的女声也只剩余音,在楼船内正中的殷红舞台上,单衣舞裙的女郎旋身跪地,她把手鼓轻轻放在脚边,随后便花枝震颤般抬起头,妩媚多情地笑道:“好人……妾唱得怎样呢?”
花楼内部极尽奢华,数丈长的殷红丝绢蒙在栏杆前,在往日里恩客们会透过丝绢遥望伎子,那自然是道不尽风流快活,但到了如今,这位第一次光临楼船的客人并不懂这些规矩,于是他干脆地拔出了刀。
二层楼的栏杆后,刀锋无声无息地划过悬挂着的大幅丝绢,于是这些珍贵的织物便如江瀑一般倾泻而下,水波曳地,露出了站在狭窄走廊上的来客。
这是一位高挑挺拔的男子,墨发黑眸,眉眼舒朗,身后背着浓碧重剑,手中横持薄翠短刃,他没有穿时下最时兴的文人冠袍,只着了一身墨绿色的武士曳撒,——这套本该“粗鲁不堪”
的衣着勒出了男子笔直的肩颈与劲瘦的窄腰,衬得他英姿勃发又正气凌然。
歌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来客,她并未掩饰自己的诧异神情,因为她怎么都没想到,锦衣卫中的大人物竟然是这么一位……清正的人。
说实话,他并不算多么俊美风流的人物,但你一旦看到了他,便只会联想到苍山海云、古松劲竹。
歌伎最擅长的就是窥视欲念,她习惯于看穿他人的邪念后寻找破绽,她也用这一招杀死了数不清的伪君子,配合上术法几乎是百试百灵,可此时此刻,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唱得是‘哭麒麟’吗?我以前应该听过的。”
来客不仅忽视了歌伎几乎袒露的身躯,还礼貌又温和地点评,“感情充沛,节奏强劲,是一首好歌。”
随即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应当知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的……有遗言吗?”
虽然歌伎早就知道她必死无疑了,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感到了荒谬——让这样一个人来杀她?她何德何能?
短暂的怔忪后,歌伎回过神,立即红了眼眶,她顺势跪坐在地上,我见犹怜地仰起头:“我瞧军爷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为何一定要杀我?!”
“是,我确实犯过杀戒,但那些都是强盗贼子,再不济也是作践人的负心汉,我又有什么错呢?”
这话说得九曲婉转又催人泪下,但栏杆后执掌生杀的男子却不为所动,他只是沉默又悲悯的望着歌伎——可就是这堪称温柔的眼神,却让歌伎再也哭诉不下去了。
“阮烟雨,秦淮湘县人氏,今年四十八。”
男人定定地望着歌伎,眼神清澈,他朗声宣读,“若干年前你被妖魂寄宿,从此以取人性命为生,有证可查的凶案共三百六十七起,受害者多是无辜百姓,其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孩童不可计数。”
妖伎的笑容消失了,它没料到时隔多年,那个叫人痛恨又怀念的本名还能再一次在耳边响起,还是人类时的记忆涌上心头。
“你以为你是什么正义之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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