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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目光能透过的黑暗中,郭嘉脸上又浮出跟当时一模一样的那个苦笑。
自从随曹操奔波征战以来,苦笑不知何时起已成了他脸上的一个下意识表情;而当他发觉这一点后,这个表情中又多添了几分无奈的自嘲。
九年前在下邳。
袁涣踏着积水走上白门楼,穿的深衣新染了兵火之色,下摆还是湿的,但是从容自若,如同衣裳齐备走在最干净肃穆的殿堂上。
&ldo;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rdo;挺直站在那些同样从吕布军中新降,但却是惶然无措拜倒在曹操面前的人群中,袁涣端正矜持地高揖,背都没有多弯一分。
&ldo;公虽以武平乱,若可济之以德,则天下幸甚。
&rdo;那时郭嘉正顶着一张年轻到足以被人忽略的脸,闲闲的靠了身旁廊柱站着。
城中散兵和百姓惊恐奔走,搅起积水的波澜映到眼中漾上嘴角,变成还有点生疏的一丝苦笑。
袁涣仍是语气和缓而字字清晰:&ldo;今公募民屯田,虽民不乐,多逃亡,然宜顺其意,乐之者乃取,不欲者勿强。
&rdo;他直身抬头,表情坦然清淡,望向曹操一干人。
那目光本是平和轻柔如鸟羽,但落到郭嘉脸上时,却一下把那上面烟尘般灰蒙的疏懒之意掸去了八九分,清清楚楚露出下面苍白的讥嘲。
而曹操看着面前这位从少年时便清静自守,不与自己和袁绍等人一起嬉游的故司徒之子,带了一半无奈一半肃然,正色回揖还礼:&ldo;曜卿所言,自为极是。
&rdo;于是在冀州的席间,曹操也是那么对着崔琰的长长须髯,敛起了脸上那些征服者的志得意满容色飞扬,口称&ldo;受教&rdo;,躬身拜谢下去。
那日席间,崔琰的话也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
后来伎乐倡优流水出入,便将之淹没得不留痕迹。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这样的欢宴,在不久前还兵戈杀伐之声一片的邺城,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曹操和众冀州名士,还有自许都一起过来的诸从事掾属,应答酬唱,一座尽欢。
大部分宾客来时其实是怀了惴惴之心,但随着觥筹交错,渐有起坐喧哗,继而各人开始慷慨谈笑,才气纵横,庭中本有的衰颓靡伤之意一扫而空。
主人殷勤,嘉宾风雅,俨然龙光射牛斗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
座中文采出众者本多,兴浓之处,陈琳、阮瑀、徐干等人纷纷赋诗,当真是辞灿灵蛇之珠。
曹操当时已经半醉的前仰后合,头巾数次蘸到桌上酒水淋漓,听得那些诗,吟诵玩味之下更是欣然长笑不止,举起面前酒觞,击节高歌:&ldo;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rdo;[2]即使是席间气氛已经和乐融融,崔琰依旧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疏朗的眉目间一派威重。
曹操歌毕,正在众人赞赏声中俯仰欢笑,一眼看到崔琰,不由得端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表情略显尴尬,向正在身侧不远处陪坐的郭嘉看去。
二人目光相遇,郭嘉微笑虚虚举觞,双眉挑的有些狡黠有些调侃,眼睛倒弯出几分暖意。
而此时黑暗中,郭嘉回忆着曹操当时所歌中所唱&ldo;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rdo;,连唇边那丝一贯挂着的浅淡笑意都全然不知所踪,无法自抑的皱紧了眉。
此次出兵共四万多人,虽然不至于是虚国远征,但所需军饷粮耗前后封赏绝非小数。
若不能有所斩获以战养战,国力一两年内只怕无法承受下一次同样规模的消耗。
连年征战,诸州府库本就瘠薄;而此次为了出征调集军粮钱物,自然又免不了有苛政搜刮之事‐‐连细细查证都不必,只看那些还并不完全的各地逃亡流民数量情报,就足以让人心知肚明。
因此当日邺城,出征之前的争论中,反对者罗列的不管是这些府库存储流民数字,还是那些时常爆发的小型起义,都着实令人难以答对。
[3]只是,自古知兵者,岂为好战。
四海未平,强敌窥伺在侧,家园危如累卵的时候,即使清素如袁涣,亮直如崔琰,又能把那些礼义教化,仁政爱民安稳行到几时?最现成的例子还在那里放着‐‐那位汉室宗亲,有堂堂姿貌风仪,谦谦君子名声的荆州牧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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