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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一列特快火车,呼啸着由西向东,穿过昼与夜之间长长的隧道,来到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
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左顾右盼月台上的接客者,竟没有一张认识的脸,也没有一双举着我名字纸牌的手。
那份由电波传递的简信虽然完成了它的使命,但并没有得到我盼望的响应。
月台上已空无一人,谁会前来?谁会把我放在心上?想想,毕竟那是一场大劫难之后,人心格外冷漠,缺乏愿意援人之手。
拖着我尽有的全部家当:一个大包装有简单的四季更换衣服,三个小包装有《英雄与英雄崇拜》《黑暗的心脏》等一百余册跟随我多年的书。
我好不容易挨出了月台和长长的通道。
火车站出口外铺着水泥方块的不大不小的广场,像个喧闹的大锅,川流不息的接送客的人,依靠行李横竖躺着、坐着、站着的男女老少,无数口腔所发出的气息,汇成巨流,压过商店喇叭里的歌曲,比这混乱的城市先一步揪紧我的心。
喧闹也罢了,尤其这当地人引以自豪的口音——其他省市的人都讨厌的口音,但本地人却为此觉得高人一等,把不操纯粹当地口音的人看成二等公民。
在人群之中,我问自己,干吗千里迢迢而来,找罪受,还是有意在罪恶的中心寻找暴风雨中的静谧?站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我的身体被口音纯正的小瘪三们搓揉着,使我有种说不出口的心动,对,入骨切肤的心动,以致我在报到注册之后,断然拒绝大学生宿舍的黑暗走廊和六人间。
颇费了一番周折,我在校园外一个骑自行车可以到的地方租了一间农舍。
江南乡间的平淡,土墙、简陋的桌椅,每夜吱嘎响的旧木床,窗外泥土、蔬菜的芳香和肥料的臭味,我从心底感谢上天——用一个名牌大学的名义,躲避每天上八小时班以及一切其他庸庸碌碌,我关起门来,专心写构想了多年的小说。
就在这个时候,古恒擅自住了进来:一边将他的牙刷插入我的杯中,一边说是为了分担我一半日益上涨的房租,还有一个最强有力的理由——“因为我爱你”
。
他像一个天生的强盗,窃取了我的一半心、一半床,以及整个时间。
我勉强支撑,继续写了两个星期,就明白自己真是愚蠢之极,不仅再也无法逃脱这个世界,而且书内书外的事相互衔接,继而脱节,使我自信心直线下降到零。
这部小说写得散乱之极,理路不通;永远不可能发表,发表就得过许多关,看一审、二审、三审们操着他们的标准与我兜圈子,拿我消遣解闷。
不仅如此,小说中做主角的这几个人肯定要找我算账,而且小说中顺便提到的人也会对号入座,绝不会饶了我。
我昔日的朋友还能剩下几个?何必与全世界为敌处处不得安身。
于是我每写完一章便心灰意懒地锁进桌子最低一层的抽屉里。
抽屉尽头存有几根肉骨头,引诱胃口最好的读者离开我的纸片。
白蛾,在望不到头的油菜花上飞舞,黄澄澄的花朵加强了云彩的凌厉。
我推开敞了一条小缝的窗户,一只黑蝴蝶醒目地夹在白蛾之中,忽上忽下,一串跳跃着的线条在消失,在重现。
那声音轻轻地飘入我的耳中,如海那边传来的一个警告。
不,我不必这么想。
这本是你必须读的书啊,你却要把它关入阴暗的牢狱之中,最后,小说世界就像曾经存在过的历史一样整个儿消失,仅留下一片令人兴奋的空白。
这样的选择,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千万别心软,我不断地提醒自己。
每次出动前必算卦,按照今晚算卦的结果,今夜是挑一个厌恨已久的东西开心。
山阴路的汪大评,债主说。
大家齐声喊:“对!”
我点点头。
横拉在街中心的一幅塑料广告,如五光十色的幡旗,车队猛穿过去时,声音恍似白骨哗哗摇响。
“明天又是一个忌日——别吃蛤蜊。”
债主认真地说。
“吓人来着。”
“信不信由你,不仅F2型肝炎爱上你,而且你的模样会变成蛤蜊。”
“那也不错,生生世世与君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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